第05章 歧路尽处 悲歌落幕(2)-《超级大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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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羡慕的原因在于,他是个好人,和我父亲一样的好人。”端木笑了笑,没来由地帅朗觉得这笑容很诚恳,也没来由地觉得这个骗子终于良心发现说了句公道话,自己老爸钱虽然没攒下,可口碑着实不错,否则也不会有那天一听说老爸受伤,乘警来了一队。

    不对,这家伙想绕我……帅朗看着端木审视自己的眼光,猛然间惊省了,作为骗子谁也懂搏得对方好感和信任的方式,端木这么诚恳,八成是想绕着让我们爷俩给他办后事,这可不行,滑天下之大稽嘛,自己倒无所谓,总不能老爸个警察身份跟着这事丢人现眼吧?帅朗一念至此,正正身形,准备油盐不进了,不住地看着监控探头,挤眉弄眼,坐不住了。

    “你父亲上次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很敬重我。”端木突然一句,引得帅朗上心了,听到的他说老爸,好像不像假话,就听端木界平很自得地笑着说着:“他说他敬重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心里还留存着一片最纯洁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容别人亵渎的地方,一个封闭的空间,就是我给父母留下的地方,他说他很卑鄙,利用了我最后一点良知把我绳之以法……你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吗?”

    帅朗摇摇头,入神了,对于父亲的设计曾经私下了解了点,说起来是有点卑鄙了,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于这个以骗抑骗的后果,帅朗真不知道是对是错,其实设想一下,如果俩个人没有被设计接上火必有一伤的话,帅朗宁愿选择当个打酱油的,这个原因在于,端木骗子的上一代,是不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好人。

    “我的祖父端木新睿在民国时候是中州一带的豪绅,一辈子修桥补路赈灾济民,享年八十九岁无疾而终,我的父亲端木良择,毕业于燕京大学,因为家学渊源的缘故,他对金石研究很有偏好,毕业后他放弃留京的机会回到中州,并遵照我祖父的遗训,不问政治,不做商沽,宁做一个本分的治学之士,解放前他作为当地有影响的文化人士,屡次得到中州当时地下党的劝说,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欢欣鼓舞,鼓足了劲要为国家、为民族、为他所钟爱的金石文化事业尽他一毕生之力………后来的生活很美满,他娶了当时爱国资本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吴姻美,是一位大家闺秀,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当时的仁和医院是一位外科大夫,这个医院在解放中州的时候曾经救治了数以百计的解放军伤兵,为此我的母亲还得到了当时军管会颁发的一枚勋章。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记忆中我家,一幢米黄色的小楼,每天父亲抱着我,母亲哄着我,在院子里搭的葡萄架下,听着东方红、太阳升的组歌,我能感觉到的,全是幸福,我能记起来,全是温馨………”

    端木眼睛流淌着幸福的余光,帅朗痴痴地听着,仿佛这一刻,俩个人有很强的雷同之处,每每在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奶奶一家子,除了幸福和温馨,再不会有其他的感觉,这份弥足珍贵的记忆,说不定也是他心里最纯洁的地方,看到端木像个小孩子一样摸摸自己苍桑的老脸,仿佛这个时间还定格在回忆中幼年时期,仿佛还和家人在一起,那种无法取代的幸福感觉,帅朗感同身受,于是肘支着头,痴痴的看着这个发癔症的半老头,心里却在暗道:这家伙根本没有精神问题,他心里清楚得很……是很清楚,似乎能清楚地回忆起幼年的点点滴滴,只不过这份温馨和幸福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端木长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说着:“……突然有一天,仿佛天塌了,地陷了,那一天我的家里闯进来一群戴着红袖标的人,把我父母五花大绑拖拉撕拽着,拉到现在的二七广场开群众批斗大会,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天我成了黑五类份子,没人和我相跟着上学,没人和我一起玩,有时候在学校被人认出来,大大小小的孩子会围着,很不客气地吐我一脸口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躲到一个见不着人地方哭……父母不知所踪,我被送回了乡下,远房的叔婶也嫌弃我这个黑五类分子怕受连累,饥一顿、饱一顿、十几岁的孩子连鞋子都穿不上,在乡下和放羊倌厮混着,满身都是虱子和羊粪的味道………苦点累点我不怕,可我熬不住孤独和恐惧,熬不住想我的爸爸妈妈,后来我就想了一办法,打听到了我父亲劳改的地方,坐着驴车,扒着火车,走了几百里到信阳找我父亲,我不知道劳改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只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父母都不会抛下我………后来,在离劳改农场还有十公里的地方饿倒在路边,那时候碰上比我大几岁的古清治,他救了我,他混的时间长,坑蒙拐骗偷都会点,他的父亲也被关在劳改农场,相同的境遇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我们就在劳改农场边上安了个窝棚当家………再后来,我在出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我的父亲。”

    停顿了下,帅朗的眼睛凝视着一动不动,也许,这是这个骗子此生唯一的一番真话,不过听起来是如此地痛心,而这伤痛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就听着端木说着:“……你知道我的父亲成了什么样子吗?赤着脚、挽着腿、衣衫褴缕,谁能想像得这是一位金石大家,你知道他们让我的父亲干什么?让他毒曰头下筛沙、在齐腰深的河里捞石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不过无所谓,那时候只要觉得人活着就是幸福,我经常远远地看着,有时候偷偷地走到劳动的队伍里,那一帮子叔伯知道我们爷俩可怜,有时候还塞给了半块啃剩的窝头,我舍不得吃,悄悄塞给爸爸,不过等我回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又塞回我的口袋里了……那怕就这样,那怕就这样屈辱地活着我都觉得是一种幸福,可是……可是,他们连样屈辱活着的机会也不给我父亲………”

    一行浑浊的盈满的清泪缓缓流下,端木界平浑身不觉,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着:“死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他,后来才知道在抄家的时候我家里被抄走六百多件收藏,金石、拓片、玉器、书画,我那个愚腐的父亲呀,一直不停在上告、申诉,要求平反,要求归还他毕生心血收藏,我想是这一点读书人的倔强害了他,他一直相信公正,可公正恰恰是强权肮脏的一块遮羞布,连他的死也被定姓为‘抗拒改造,自绝于人民’。”

    镣铐叮当地响着,是端木伸着袖抹了一把泪,仿佛事过境迁已经出离的悲伤,即便是流泪也没有心痛地呜咽,轻轻地说着:“我最亲的父亲就这样去了,说起来是个失误,他的狱友说,是因为父亲屡屡上告,当时的革委会对他特别关照,让他写认罪书,他不认,就吊了一夜,结果就这样去了………我父亲死时,我都不知道我母亲在哪儿,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栾山县界河村监督劳动,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三年了,是听到我父亲的噩耗之后投河自尽的,我后来听村里人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流剥尽了衣服,她也是带着屈辱跳进界河,带着屈辱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家破人亡,我那时候想给父母合葬,连掘坟的钱也拿不出来,等完成这个心愿,已经到了十年之后了……”

    帅朗听着,眼睛酸酸地,湿湿的,悄悄地伸着指头抹了抹湿迹,对于那个年代的事他并不清楚,不过也没有想到能令人发指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那个畸形的时代,也造就不出面前这位臭名昭著的骗子,其实帅朗再想想,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侮辱、憎恨、唾弃,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在乎的呢?

    “这些事我听我父亲说过一些。”帅朗轻声道着:“我想这也是我父亲回避的原因之一吧,他经常说,没有天生的坏人,如果坏人出得太多,那是因为生他养他的环境出了问题而不能归咎于人的本姓,他常告诉我,人要活得阳光一点,多在阳光底下走,心地会更坦荡一点。”

    “晚了,太晚了。”端木幽幽地一叹,大手抹了把脸,平复的悲伤的心境,努力平静地说着:“可惜的是我没有见到那怕一点阳光,出事的时候我的家被红字号造反派改成总部,等我再回中州,那里已经改成了干体所,他们认为端木家死绝了,连补偿也没有给,现在那里已经成了寸土寸金的森岛别墅………我那时候生活拮据,到当时的平反工作组想要笔钱给我父母掘坟合葬,不料连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没有了,我成了一个连户口也没有的黑人……我忍气吞声,忍辱活着,我那时候并不愿意和古清治一起结伴去坑蒙拐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在中州的一家古玩店里堂而皇之地代卖我父亲的一件收藏品,我那时候出离愤怒了,要揪着和他们评理,不过结果是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一听说是文革前的事,被人当疯子一样赶了出来,后来我查了很多年才知道了,六百多件收藏品,被当权派的子弟瓜分了,所谓的[***]也成为他们中饱私囊的机会,风波一过,不用过打砸抢负责,不用对草菅人命负责,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带着血的藏品拿出来换成钞票了,我找了很多年,只买回来了几十件……”

    “那,你为什么会………”帅朗小心翼翼地问着,端木接着道:“你是问为什么会和古清治弄翻吧?”

    帅朗点点头,这是一个疑问,好像古清治应该是端木的救命恩人,端木摇摇头道着:“没有为什么,钱迷心窍了,穷疯了的人对金钱都有一种变态的攫取**,而他很有节制,我们虽然都以骗为生,但走得不是同一条路。不过我们俩谁也不是无辜的,他坐十年牢,就像我现在死罪难逃一样,都叫罪有应得。”

    无语了,帅朗无语了,愣愣地看着这位大彻大悟的奇骗,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说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端木为镜,帅朗自忖着,就自己干得那些烂事,要是真有一天也罪有应得,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你听过一首宋词吗?”端木突然问,很期待的眼神,帅朗眼一动,两个人四目相接,在那双明亮地诡异的眸子里,帅朗觉得这话似乎很有深意,就听端木轻轻地念叨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时而轻声细语,时而高亢急切,时而悲情绵绵,帅朗这墨水不多的肚子听着耳熟,没听出来是那位大家的词,黯黯地读了一遍的端木叹着道:“很好的一首辞,就像专门为我父母写的,可惜的是,我背负着如此狼籍的声名,不想再去玷污我父母的坟茔,也不想再用端木界平这个名字,我死后,如果有块碑,我希望是一块无字碑,如果是一个骨灰盒,希望是没有名字的骨灰盒,我生前已经受尽侮辱,不想死后再受人唾弃……你能帮我吗?”

    你能帮我吗?端木带着泪盈的眸子盯着帅朗,那盈眶的泪几乎要喷涌而出,帅朗抹着嘴,点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脸颊上湿湿的一片。

    “谢谢。”端木微微点头,低头做谢,帅朗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上,四周压抑的空气让他几欲窒息,站起来的时候,缓缓地说着:“我想问你,《英耀篇》的秘密在那儿。”

    “在这儿。”端木一指左胸心房的位置,很释然地道:“骗中的圣经一点骗术也没有讲,讲得尽是堪破人情、世事洞明,我一直没有理解,而且那时候我听说每一代江相派主的宗师都会散尽家产空身出派………我一直没有明白的原因是我放不下,当我不得不放下时,我突然间明白,这也是个骗局,被奉为骗中圣经的《英耀篇》不是教你如何去骗,恰恰是教你如何不被骗,如何不去骗。既然世事洞明,就不会有所沉迷了;既然世情堪破,就自然置身事外了,能读懂这层意思的人不少,可能真正做到的并不多,江相派的宗师有一半死于非命,这其中包括古清治的父亲………这也怨不着谁,一旦财富在手,谁又能放得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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